营营汲汲谁知我——韩愈形象的另一面

liukang20242周前 (05-04)吃瓜始末1108

“文起八代之衰，道济全国之溺”的韩愈，被公以为我国历史上的一位文明巨人，特别有大功于儒家道统的承继和宏扬。但对他终身营营于干谒权贵、汲汲于追求利禄的行为，后人亦不无微辞而时有诟病。

如司马光评其《闵己赋》，以为颜回的箪食瓢饮不过“哲人之细事”云：“韩子三书抵宰相求官，与于襄阳书求朝夕刍米仆赁之资，又好悦人以志铭而受其金。其戚戚于贫贱如此，焉知颜子之所为哉！”陆唐老评其《符读书城南》诗则云：“退之所学所行，亦无愧矣！惟《符读书城南》一诗，乃微见其有戾于向之所得者……切切然饵其幼子以富有利达之美，此岂故韩愈哉！”郑少微评其《与孟简尚书书》以为：“孟子藐大人，轻万钟，召之则不往也。愈则佞于頔、干宰相……其曰‘韩愈之贤不及孟子’，可谓自知矣！”黄唐评其《后十九日复上（宰相）书》则以为：“韩上宰相书历道饥寒，有‘溺爇于水火’‘大声疾呼’之语……夫不必而穷，乃士之常，古人宁有乞怜如是乎？或曰：言缺乏以尽人……曰：否则。韩子亦幸而举进士耳，使其三书获荐，谢恩权门，将委己以从人耶？抑以身而殉道耶？故论人于已然，则韩子之贤，诚所难能；观人于未然，则韩子之言，缺乏为法。”等等，不胜枚举。包含近世钱名山先生，对之也颇有谴责。

这样的知道和点评，盖出于儒家“士志于道”的一向传统：“正人固穷”，“安贫乐道”，“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。”这方面的典型典范，天然是孔子最满意的学生颜回，在韩愈的年代，乃至被尊为陪祀“先圣”的“亚圣”！

但一方面，尽管孔子高唱“富有于我如浮云”，一起却又坦言“富有可求，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”，并且尤好“食不厌精，脍不厌细”的物质日子享用；另一方面，在韩愈的心目中，颜回并没有为儒学作出真实有价值的实践奉献，真实一脉相传了由周公而孔子的儒家道统的是孟子。包含后来孟子替代颜回成为陪祀孔子的“亚圣”，便归功于韩愈；天然，韩愈也成了孟子的嫡传。而恰恰是孟子，比孔子更直截地指出了善良与衣食的联系：“摄生丧死无憾，王道之始也……七十者衣帛食肉，百姓不饥不寒，但是不王者，未之有也。”（《梁惠王章句上》）也便是说，不管国计仍是民生，也不管集体仍是个人，物质都是第一性的需求。

在《进士策问十三首》中，韩愈以为“人之仰而生者在谷帛，谷帛既丰，无饥寒之患，然后能够行之于善良之途，措之于安全之地”，正与孟子是同一思维。在《杇者王承福传》中，又借王口说：“乐富有而悲贫贱，我岂异于人哉？”则与孔子所讲的“富与贵，人之所共欲；贫与贱，人之所共恶”是相同的意思。

韩愈从小力学，20岁应科举不中，25岁中进士第却不试，直到35岁才正式进入官场获取俸禄。但宦海沉浮，屡遭贬谪，所得绵薄。“穷鬼”“驱之复还”，如影随形地相伴了他的终身。贞元十五年（799），他在《答李翱书》中说道：

仆之家本穷空，重获攻劫（指宣武军骚动），衣服无所得，摄生之具无所有，家累仅三十口，携此将安所归托乎？……仆在京城八九年，无所取资，日求于人以度时月……不知何能自处也……昔者，孔子称颜回“一箪食、一瓢饮，在陋巷，人不堪其忧，回也不改其乐”。彼人者，有圣人而为之依归，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，其不忧而乐也，岂不易哉？若仆无所依归，无箪食，无瓢饮，无所取资，则饿而死，其不亦难乎？

贞元十八年（802）《上于襄阳书》中又说：“愈今者，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，不过费尊下一朝之享而足也。”

永贞元年（805）《上兵部侍郎李巽书》再说：“家贫缺乏以自活，应举觅官，凡二十年矣，薄命不幸……卒无所成。”

……

他的日子终究贫穷到什么样的程度，竟使他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要向人抱怨，请求怜惜和协助呢？

咱们知道，韩家“口多而食寡”。他兄长早逝，嫂嫂和侄子均由他抚育。他自己的儿子，见于韩集文字的有昶、符、爽、佶四人，或以符为昶的奶名，则当有三子（43岁撰《乳母墓铭》自述二男）。但见诸友朋文字的，仅昶一人——那么，另二子为什么无人提及呢？又，据皇甫湜《韩文公墓志铭》，他至少有六个女儿（《乳母墓铭》自述五女），女婿分别为李汉、樊宗懿、陈氏、蒋係（嫁给李汉的女儿在李逝世后成为樊宗懿的填房），则另三位女儿又何去何从了呢？

元和十四年（819），韩愈被贬潮州，侄子送别，妻子儿女随行。四女拏，时年12岁，一路“撼顿艰险，不得少息。不能饮食，又使饥渴。死于穷山，实非其命。不免水火，爸爸妈妈之罪。使女至此，岂不缘我？草葬路隅，棺非其棺。既瘗遂行，谁守谁瞻？魂单骨寒，无所依托”，直到长庆三年（823），韩愈还京官京兆尹，才将她归骨而葬。拏既穷饿而死，则揣想其他几个未见诸别人文字的儿女，也有或许因贫穷而夭亡或早逝了。而他的侄子老成、侄孙滂先他而逝世，则是有文字记载的。

至于韩愈自己，放下其只活了57岁不管，由于古代人的寿数多在60岁上下。他早在35岁便开端掉牙，这真实是甚为稀见的！嗣后更一发而不可收，“俄然落六七，落势殊未已……傥常岁一落，自足支两纪”，到45岁仅剩松动之中的12颗！且“目视昏花，寻常间便不分人色彩；两鬓半白，头发五分亦白其一；其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”。英年而早衰如此，足见其因缺衣少食、养分严峻不良而导致的身体状况之差！是岂虽箪食瓢饮而足以为生者所可同日而语！

明乎此，关于韩愈不甘“孤寂”地营营于权贵、汲汲于利禄，咱们真实没有理由作苛求的批判。一起也供给了咱们对儒家“志道弘毅”的重新知道，也即为人先为己，只要修身齐家有了保证，才谈得上治国平全国。所谓“谋道不谋食，忧道不忧贫”，决不是要人弃食谋道，更不是教人以贫为道。韩愈“念昔始读书，志欲干霸王。屠龙破千金，为艺亦云亢”，表面上显得志存高远，本质恰恰是孟子所讥的“道在迩，求诸远；事在易，求诸难”的好大喜功、不切实践。不首要处理自己的吃饭、生计问题，全部雄心勃勃、慷慨激昂，都不过是海市蜃楼。

仆始年十六七时，不知道人事，读圣人之书，以为人之仕者，皆为人耳，非有利于己也。及年二十时，苦家贫，衣食缺乏，谋于所亲，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……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，其小得，盖欲以具裘葛养孤穷；其大得，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。（《答崔立之书》）

孟子说：“全国之本在国，国之本在家，家之本在身。”身之本则正在食啊!脱离实际的抱负，就这样落实到日子的实际之中。韩愈的终身好为谀墓文，当然是为了金钱；但他的好干谒权贵，却不只是是为了养家糊口的俸禄，一起更为了完成“原道”以经时济世的抱负。

要想完成这一抱负，首要有必要获得一个“达”的渠道。特别是“布衣之士，身居穷约，不假势于王公大人，则无以成其志”（《与凤翔邢尚书书》）。这一渠道的获得，尽管“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，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”，是自上而下的发现，但毕竟有司者贵人多事，多事百忙，便不免无暇全面顾及沉沦基层的人才。则“吾岂匏瓜也哉，焉能系而不食”？孔子姑且周游列国、奔波王公，诚所谓“士之行道者，不得于朝，则山林罢了矣。山林者，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全国者之所能安也，如有忧全国之心则不能矣”（《后二十九日复上（宰相）书》）。这就需求他向有司不懈地作自下而上的“自进自举”：“故愈每自从而不知愧矣，书亟上，足数及门，而不知止焉”（同上）。假如“鄙人之人，负其能不愿谄其上”，则必使“高材多戚戚之穷”而难酬其志（《上于襄阳书》）。这不仅是个人的丢失，一起也是道统的波折，所谓“果以自弃，不以古之正人之道待吾相也，其可乎？”（《上宰相书》）所以，“身居穷约”的“鄙人之人”，于有司“未尝干之，不可谓上无其人”。

在《应科目与韦舍人书》中，他更有一个形象的比方。说是有一“怪物”应该便是龙，得水则升腾改变、上下六合，失水则为獱獭之笑。“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”，“如有力者哀其穷而工作之，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。然是物也，负其异于众也，且曰：‘烂死于沙泥，吾宁乐之；若俯首帖耳，摇尾而乞怜者，非我之志也。’是以有力者遇之，熟视之若无睹也，其死其生，固不可知也。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，聊试仰首一鸣号焉，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致之清波乎？其哀之，命也；其不哀之，命也；知其在命而鸣且号之者，亦命也。愈今者，实有类所以”。

孔子曰：“谓（我）似丧家之狗，然哉！然哉！”知我罪我，其惟夫子乎？（徐建融）

（来历：文汇报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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